江上浪客

龙船手泛舟水上

隐秘江湖

聚集

一条大江,受纳诸山的溪水,穿过这座城。有时站在岸边,屏息凝神,仿佛能遥遥听见舟鼓声踏潮而来。

两千一百三十三年前,一个闽越人称了帝。相传他正在这大江之畔,设下钓龙台,置木雕白龙一尊,召集各部英雄好汉驾舟争夺之,予得胜者以厚奖,用以激励士气,聚合人心。以后闽越覆亡,白龙也遁了形。史书上留下了这个人的名姓,驺余善。

往后这座城,有了新的名字,叫福州;这条江,则叫了闽江。这座城的浦港河渠、湖沼池塘,也每有嬗变。只是每到端午前后,这里的健儿们依旧赛着舟,潮往汐来,蓬勃传续。这里的乡谈,唤龙舟为“龙船”。动作不说“划”,用另一个词,写成字则为“”,又作“爬”。日本长崎、冲绳,与这座城历史渊源深厚,至今也说“爬龙”“爬龙船”。这座城,民间信仰丰富。从驺余善的父兄,到山坂水泽里的动物,都教这里人拜成了神灵。依水而生的传统龙舟,更像是各境诸神的游戏。迎了神,便除去邪祟,保到一方平安;竞了渡,则挣来荣誉,赢得八面威风。于是,境社的子民们心也聚到了一起。

龙舟之境,游弋于江湖之上。在这里,人们看重的,不是学识与贵贱。裘马虽轻肥,到尾总是梦;经纶满腹肚,过后还要烧。而力气有够足,每板桨都拉到点上,最后带自家龙舟洗港——打败水域内无敌手,才会受到尊敬。实力是通行的语言,将各路英豪聚集于此;这里更像是写意的江湖。

遁形

每年境民们结束了狂欢,便将舟扛上岸,停回专门修葺的龙船厝里,或搭在简易的龙船架上。这样的厝与架,可以在福州一些内河的河畔、立交桥下偶遇到。曾有位外地游客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福州是一座龙舟盛行的城市吗?”他在旅游网站上提问。“并没有……吧?”“你确认这是在福州吗?”福州网民在底下评论。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福州逐渐掀起城市化浪潮,古老的境社体系迅速瓦解。境民拆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村社的街巷格局改易殆尽,内河淤塞萎缩,信俗仪轨衰微。在这样的时代大潮中,龙舟难以幸免。有些地方的人慢慢发觉,到了五月五,如何都凑不齐划手登舟。本来对成年礼满怀期待的福州少年,只能看着龙舟倒扣在里,积满塕尘。有些地方幸运地留存了龙舟文化。但疏于对划手体力的训练,技术的迭代又没有跟上,声势便不如从前了。曾经龙精虎猛的舟楫便如此慢了下来,成为路人眼中背景般的民俗表演。

但放眼整座城,龙舟运动就此衰亡了吗?很难这么说。根据二〇一九年的一个非官方统计数字,福州所有水域里的龙舟,加起来不会少于五千艘。这样一个依旧闹热的龙舟江湖,只是如那毛细血管般的河溪一般,在这座城市里变得日渐隐秘了。

浪客成团

出道

福州西湖水面宽阔,“湖天竞渡”曾是一张闪亮的名片。在西湖竞渡的龙舟究竟有多少种,就连参赛划手都不一定说得全。人们只知道用“牛头马面”形容这里龙舟品类之丰富。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度有六万人涌入西湖观战。锣鼓铿锵,鞭炮齐鸣,百舸争流,声震天地。其中有支队伍,叫红马,属本境湖头村。村里有个小孩,叫阿杰。以后的日子里,阿杰没办法不为湖面的寂寥扼腕,只因他小时候见证过龙舟江湖的闹热。就好像一个人看见过大海,便无法再装作未尝一睹。

二〇一一年,首届中华龙舟大赛开锣,央视直播刮起一阵龙舟热。还在划龙舟的人们心也很热,想要掀起点新浪潮。然而掀起浪潮,只靠一两人很难;而湖边许多队伍,划手都已凑不齐。当时担任红马队长的阿杰,想把留在舟上的人们攒成一个团。

第二年,西湖龙舟俱乐部成立。俱乐部打破了本村龙舟本村人划的传统。许多浪客从小划舟,后来因拆迁没机会摸桨的,闻声而来。当时集结在俱乐部门下的几十个人,来自不同地方、不同行业,从十几到七十几岁都有。只在端午前后训练的时间限制也打破了。为了练好技术,他们每天晚上都要下水。下水时划的舟,也改为玻璃钢制作的国际标准龙舟。而到五月五代表湖头村下水时,再用回传统的红马龙舟。

后来,福州许多舟队都尝试向俱乐部转型。龙舟这项原本比较传统的运动,也渐添新意思。这些俱乐部打破人员的地域限制,训练也不再像以往仅集中于端午前后,而是日渐常态化、系统化、职业化。俱乐部不断发展,想做的事越来越多,浪客们寻求更高更阔的天地。过了几年,阿杰和他的伙伴们成立了海峡龙舟发展中心,以此与大陆各省、海峡对岸,乃至全世界的划手们切磋。

隐秘的龙舟江湖,变得更加开放。四散的浪客们纷纷成团,在宽广的江湖里一决高下。

花名册

一条龙舟,需要有鼓手、舵手、划手,才能动得起来。鼓手是全队的思考中枢,就好似赛车里的领航员。领航员要读路书,传达指令,控制比赛节奏,稳定赛手情绪。而鼓手也要观察实时赛况,再靠着这槌下的鼓传达决策。福州谚语有云:一鼓二舵,意为鼓是龙舟的灵魂。在福州传统龙舟里,鼓手站在船中央,而国标龙舟则将鼓手安排在舟头。舵手则牢牢地把控了全舟的方向。俗语讲:海里行船靠舵手,就是这道理。

划手则是龙舟的“蓄电池”,划手的身体素质直接决定了龙舟的快慢。福州龙舟的横梁,方言称之为“樟段”。一条龙舟,便是由许多“”组成。而同一段上,左右手各有一人。龙舟诸划手,最以头三段(舟头起算三段六人)、尾三段(舟尾起算三段六人)善划。其中第一段又称为领桨,最为风光。头尾三段尘埃落定后,剩下的划手才安排在中间划水。

理想状态下,划手都要听着鼓声来划。然而一条龙舟十几米长,而如今龙舟竞渡往往使用国标龙舟;在激烈的比赛中,划手精神高度紧张,“段”位靠后的划手,往往是其他队伍的鼓声听得更真切:这时,他们往往只能跟着前面的节奏划。至于舵手,往往需要综合鼓声与赛况掌舵,对鼓声的听取是推脱不掉的。就这样,浪客们组成了一个同心圆式的协作结构——从鼓手,到舵手与头三段、尾三段,最后是舟中部的划手。于是,浪客们也就拥有了各自的江湖地位。

——大侠,敢问高座安在?

——左手第二段!

龙舟江湖一如武侠小说里的江湖。小说里头侠客们有名册榜单,评定强弱高低;而舟上的浪客们,论的就是“段”位。江湖中人,一听座次,对其水平便了然于胸。面对高段位浪客,立马青眼相投,内心里还暗暗冒出一些比试比试的念头。

踏水论剑

龙舟的江湖,不怕缺茶,不怕缺酒,怕的是缺浪。许多年之后,面对放映着当年赛况的荧幕,龙舟队员们仍然会回想起,那个或激动或沉默的下午。

💭划龙舟胜利的喜悦真正体现在哪里?冲过线之后看到,“欸?我第一了。”就只有那一下。电视里面体育频道的一些特写,都是关注在船冲过终点以后,因为这时候是划龙舟的人最兴奋的时候。这个点一过,站起来,举桨,五秒或者十秒以后,坐下来,就正常了。其实上岸以后都挺平静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的时候因为运气、舵手,或者其他客观原因,导致输了比赛,会比较沮丧。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直在反省——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得有一天两天。

💭……

大家一边倾茶、食酒,一边讲脬;追忆当年威风,反思彼时战术:这在福州话里,可有个专门的词,叫做“龙船经”。在福州龙舟的江湖里,一个只能连应“是是是”和“呵呵呵”的新手,他缺的不是茶,不是酒,而是桨下翻涌着的浪。

这些热狂于龙舟的人儿,入夜“扒龙船”,得闲还要讲“龙船经”,福州人就称他们为“龙船癫”。翻开《龙船癫词典》(也许于猴年马月出版),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实力”两个字;仔细看上一会儿,才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不服”。

江湖逞雄


龙舟队向所有热爱龙舟的人开放,平常划水,并不分良莠强弱,只是混坐在龙舟上。三不五时把浪望对面舟手或同舟队友身上拨,一个不注意就嬉闹到水里,每天真像傣族人做节。

可要到备赛时分,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每年端午,福州都有许多赛事:像是中华龙舟大赛福州站,或者福州西湖、长乐三溪、闽侯南港、连江定海等地的比赛。更有争气的健儿,走出福州,代表八闽,征战全国。为遴选出精兵悍将,“测秒”自是必不可少。为了跻身赛手之列,有些划手不甘人后,主动找时间约划友一同加练,只求单划成绩能够进步。而到测秒前一两个月,有些划手还会开始控制饮食,以期减重——毕竟选拔赛手不能只看单划的速度,也要综合计算划手的体重。体重稍微轻些,对船速的提升可不是一星半点。有些战力超强的划手,反而会因体重因素,到头只得“陪跑”,所以浪客们对饮食也不会掉以轻心。

到了测秒那天,划手们齐聚岸边,一个个轮流下水,单边划舟测速。划手桨桨不敢怠慢,只顾埋头搏浪,大腿根子都贴到杄板上,双脚也不自觉地踏到一边,恨不得浑身的劲儿都使出来。待到测试结束,成绩发布,则是有人欢喜,有人退悔。还会有划手不服:“刚才没在状态!”要求重赛。重赛则赛罢,结果第二回还真划得比头一回好,划手洋洋得意之时,也会迎来更多人的不服。于是只得全员重赛,赛罢再赛。后来只得规定清楚:以第一回的成绩为准。划手们迫切想要与江湖浪客一拼高下的心是真挚的,不过最后还是要用实力说话。

福州龙舟从来就有着竞技的基因。只要看到对面有龙舟,不需要言语,隔着江面点个头,两条龙舟就能比起赛来。浪客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规矩,对面龙舟上的人对于他们来讲,就好像是一年不见的兄弟。而自从进入俱乐部时代,龙舟一年四季都能划,也一年四季都能比。从队伍内部的选拔赛,再到不同队伍间的友谊赛,浪客们比试的机会,伸尽手指与脚趾都数不完。“龙船癫”之间,一个不服,就能比试一场。各龙舟队船桨翻飞、击楫奋进之时,较为稚嫩的划手甚至会紧张到脱桨,只好徒手去拨桨,妄图挽回点什么。竞渡激烈乃尔,有时把龙舟划到岸边树荫下做短暂休息,那鼓噪喧嚣背后的片刻宁静,反而是浪客们记忆里最温柔的画面之一。

对“龙船癫”们来说,实力才是最有效的语言;不服,则是这门语言的注脚。

舟上奇谭

风生水起

每至夜分,从西湖、晋安河、远洋河、浦下河,到光明港、闽江、乌龙江、淘江,在福州的一些公共水域中,会闪现出神秘的黑影。其矫健的身姿,每每引来水畔散步的居民们好奇的眼光。龙舟江湖,便这样与他们擦肩而过,成为他们眼中复苏的民俗活动。但也有些人并不放过这擦肩而过,他们想起了自己幼年在村子里划水时凉丝丝的感觉,或是单纯被充满力量的口号声摄住,便在码头旁等候浪客们上岸,递上自己的投名状。龙舟江湖并不只在线下与常人路过,有时刷个朋友圈,看到自己的朋友晒动作、秀肌肉,便抓住朋友一通问话,而后入伙的,也大有人在。

凡有流水处,皆能扒龙船。

在俱乐部时代,同一个龙舟队里,成员会来自三教九流、四面八方。每天花上半小时、三刻钟,从闽侯开个车到西湖,只为共赴同袍之谊,已完全是件可能的事情。当代浪客们,白天大多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故此,晚上聚在一起琢磨舟技,这份训练时光尤显珍贵,也铁打不动,让步不得。福州人有自己的“躲懒心经”。脚疼?王位。手疼?机会。嘴疼?——那倒不会疼。但这话放龙舟的江湖里,可不作数。只能自己安排好时间保证晚上的训练,而不能期望大家来迁就。忙,不是理由。这便是龙舟江湖的规矩。有了规矩,才成了水上的方圆。

小说里的武侠江湖,总是英雄独领风骚;但龙舟的江湖,却要有浪客们互相之间紧密配合。不仅是训练时间上要互相配合,水平上也不能给团队拖了后腿。如果自觉不如人,浪客们就会与相约加练,好争这一口气。划龙舟时,全舟上下力气往一处使,不得快过,也不得慢过别人,更不敢随便泄气停下来。整齐如一人,才能洗港,制胜江湖。赢得比赛以后,浪客们聚在一起吃龙舟饭,于是袍泽的情谊,也更加醇厚。

就这样,浪客们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在龙舟的江湖里风生水起。

鸡同鸭讲

浪客行走江湖,怎会没点自己的黑话?好比这些词汇,你可无甚机会从寻常百姓的口语里听到——

动作

baing213 翻转龙舟 e.g. ”反过去”

cau55 翻转龙舟,比“反”更体现用力 e.g. “抄过去”

状态

  • 坐尾 seoy53 mui33 一种不良的行驶状态,表现为龙舟尾部过重、沉下去
  • 踢水 tik24 zy33 也是一种不良的行驶状态,表现为龙舟头部过重、虎头牌吃水

战术

  • 压舵 ak55 duai242 过去福州龙舟比赛时的一种战术。关键时刻将船舵翘起,减少阻力,让船划得更快
  • 偷舵 tau53 duai242 在使用“压舵”战术时,将舵抬离水面。因为这么做违反规则,故称偷舵,被他人发现往往会引起争执

摇滚弄潮儿

江湖人虽说有自己的唇典切口,可要到了龙舟上,使劲都来不及;嘴上只顾喊着“一、二、一、二”,耳畔只有舟鼓声,哪还有馀话可讲?——等等,既然有鼓,何不在此做点文章?

福州歌谣有云:“一童童,二童童,初三初四扒龙船。”“童童”,即是拟鼓声。头一回看龙舟竞渡的观客,或许会对此感到十分亲切;唯这童童声中,可是大有玄机。龙舟鼓手们,其实控制着行舟的节奏。经验丰富的划手们,对此童童鼓声,已熟稔于心耳。鼓槌一起一落,缓速全系于斯。冲刺时,鼓声加快,不仅划手桨速拉满,岸上观客的心,都会给提到嗓子眼。也许对节奏敏感的观客已能想到这一层,不过有些经验老道的队伍早就在第五层了。如果将战术安排诉诸口头,则恐教其他队伍听了去;就算用上前头介绍的黑话,也不易于传达给亢奋的划手。有的队伍便会往鼓声里加花样,灵活穿插各种各色的节奏变化,好传达出事先安排好的战术决策,就如同拍密电一般。

鼓手们肩负重任,但他们可不会因此被压垮。在福州,有些鼓手可不会安安分分地杵在那里动腕,而会左右交替,举手过头,随着节奏摇摆。有时手舞还不够,足也会跟着蹈一蹈。百舸争流时分,调用千变万化的节奏,作为全舟思考中枢的掌鼓者,就好像摇滚鼓手一般帅气。

有浪亦有爱

夏夜里,大家划完几圈,收了桨,悬停水心,天高地阔,把脚浸在水里,抬头望着明亮的圆月,龙舟在水上慢慢地漂着,人们一时无话,风里传来夜来香的气息。这浪漫的时刻,属于江上的浪客。

可就好像小孩子会将用仅有的零花钱买下的辣条分给对他而言重要的那个人,或者小伙子、小姑娘捧着手机小心翼翼地分享自己的日常,好与对方共此时一般,淳朴的“龙船癫”们其实也想与所爱之人分享这份美妙的感受。从小在西湖边长大,后来成为海峡龙舟发展中心领队的阿杰,当初便是在湖畔把他心爱的人儿牵上龙舟求的婚。后来有了女儿,阿杰也常常抱她上舟,让她亲亲水,摸摸桨。他的女儿也很喜欢在龙舟上玩,正如童年时喜欢上舟嬉戏的自己一般。

浪客们搏浪江湖,可谓十分潇洒,只是这并离不开家人们在背后的支持。有些家属很支持浪客们的事业,觉得他们在做件很了不起的事;也有的家属会在嘴上责怪几句,但仍然承下了家里的事情。阿杰曾经也答应“结婚以后少划”,“结果越划时间越长”。他很感念妻子的付出,一旦有闲,也去帮衬家里的事情。正是家人们的扶持,让这团浪客们走到了今天。龙舟的江湖里,有浪亦有爱。

发表于《福州客》Vol. 03〈江上浪客〉,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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