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交换留学过一年。那时候每天上学,被电车吞进去,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形。有时电车嘴巴没关紧,人闯进来了,我便听到周围的人们闷哼一声,秘而不宣的怨气。
然后车开着开着,忽然停下来了,说「人身事故のため」(由于人身事故),「運転見合わせ」(暂停行车),blah blah blah。我们便互相挤着,被关在车上,下也下不得。后来被告知了「人身事故」一般是什么的套语,更是毛骨悚然。
下了车以后,出站,会先经过一个警察岗亭,板子上每天更新昨天全国死了多少人,都内死了多少人。然后便是室外,风狠狠地拍在我脸上。
打工。我没打着什么高端的工,因为他们嫌我在留时间短。只有餐饮店求人肉干电池若渴。
在入职培训时,培训师教我们摆盘。首先把配膳盘分为离客人远或近的两侧。味噌汤要放在离客人近的右手处,因为右利手占主流,如是方便客人端起。米饭放在味噌汤的左边,且在离客人近的那一侧;因为米饭是主食,要放近点方便客人拿起来食用;而米饭可以筷子夹取,所以不放在最右侧也不妨碍食用。生鸡蛋与打蛋器放在右手边离客人远的那一侧,这样可以方便客人取蛋、打蛋;但又因为它的操作频率不及味噌汤的饮用,所以要比味噌汤更远离客人。如果还有其他配菜则放在离客人远的那侧,且在蛋的左边;因为配菜的夹取频率不及米饭,而且配菜不似生鸡蛋,可以筷子夹取,所以不放在最右侧也不妨碍食用。
培训师介绍完,问我们怎么样?如此摆完的盘子,是否如日式插花一般错落有致,如古典园林一般优美秀丽?日本人,可是用眼睛吃饭(目で食べる)的哟。赏心悦目的摆盘,究到细节的体验,这便是「おもてなし」(用心招待)。
上工。讲マナー的阿本仔们在人前鞠躬点头惯了,来到饭桌上就原形毕露,稍有怠慢便张开血盆大口。结账时,一个老者看到我身上的名牌不是和式名字,发表议论:「日本人いないかよ。このままじゃ日本どうなるかよ。」(没一个日本人在吗?这样下去日本怎么办啊。)
(当时我并未说什么,两年以后与朋友聊起,他教我阴阳怪气:「日本の方々はお客様でいらっしゃればいいですよ。」当然,这么回㨃就尽不到服务之道了。)
于是我得以窥见这座城市在待人接物上最完整的图景——在工位上全心全力地服务他人,而后去到消费席上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全心全力的服务,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就像配膳盘上摆好的菜一样赏心悦目。
侍应生在顾客面前是没有面目的。出现在顾客面前,必定是收起头发,穿好制服的。穿着制服的侍应生,不可以在顾客面前做出服务以外的事情——比如工间吃工餐,不能正大光明地将工餐摆好盘坐在消费席上吃,而要猫在顾客伸出脖子也看不见的厨房角落蹲下来吃。内急属于无可奈何,只好含胸弯腰,满怀歉意地趋向卫生间,速战速决。侍应生们人的面目消失,隐形在餐饮店的巨大品牌之后。
外头的老爷们侍候完了,侍应生内部还因为入职的先后有着一种无形的尊卑关系。当时过大年,所以确实没有日本人,都是南亚人与越南人在那里做工,而尤以越南人的日语难听懂。つ、す这种音他们似乎发不出来,会变成し、ち。在他们面前反应慢了,他们便骂:「使えない!日本語わからない?」(真没用!听不懂日本话?)也许这是他们曾经从日本人那边接受过的语言暴力,现在学样压给我了吧。
第一次上班,初生牛犊不怕虎,我顶嘴顶回去了。下班的时候南亚头头似乎在我考评表上参了一笔。最毛骨悚然的是,他一边看着我,一边写,一边还对我微笑说再见。然后我就被调离那个支店了。
打工的时候,我经常在内心计算自己投入多少时间,挣得多少钱。那时候的我,是被资本主义吞噬得最深的时候,我通身赤裸着在它腹内蠕动。
但在日京期间毕竟还是有了满满的收获感。我见识到了很多人,有趣的人,厉害的人。我疯狂地读自己喜欢的书。东京每天的每个我走过的角落都很新鲜。一场流动的飨宴。
当然,这一切似乎都可以视为消费主义文化图景的一部分,予以批判。但无论如何玩弄这些(被商品化的)先锋理论,我都不能忘记面对着这场飨宴时内心里最原初的雀跃。
在〈在东京的腹腔内蠕动〉中有 2 則留言
摆盘原来这么有讲究的吗?啊日本人还是民族主义挺强的啊,都是东亚脸何必呢
有统一培训的连锁店可能会更注重这些花样?
一两人的小店的话就是做好一盘上一盘,感觉挺随便的。而且菜式也各具特色。我一般如果不是半夜出门或者急着吃饭的话,都会尽量去吃小店,使用现金,希望这样可以支持社区的本地的经济。
然而这样的小店随着店主老去,无人继承,徐徐地关门,菜谱也被大企业买走成为某一年某一个春天的限定菜式,从此不复出。这样下去,日本以后就是所有人吃着统一厂牌里做出的流水线食品吧。想吃有点特色的就付出更多的金钱代价去高级料理店。想想就惋惜。
民族主义这东西是很无奈,作为一个「越境者」,能找到对自己友善的环境,或者创造出对自己友善的环境便很好了。大都市的话很容易发展出各种次文化圈子,找到对国际化友善的环境会相对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