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京畿偶記

晏起。子煎雞卵,覆諸麺麭。正午就研究室。

恰憶幼年學歌,《愛我中華》,國朝之大雅也。中有「五十六箇星座,五十六枝花」句。言及此句,友譏之曰:「不是五十五箇?」蓋以種最尊,若當空皓月然,而衆星旁列,計凡五十五箇。查《百度百科》,謂爲第四屆全國少數民族運動會開幕式大型文藝表演之主題曲,則云五十五者,亦不害義矣。

按此句,網中頗有異議,謂遙想童稚時,所聞所諷,悉爲「五十六箇民族」。謂「星座」西洋物事,作此修辭,概不可能。或詰以星座、繁花,咸爲起興,並不害辭,何不可能。於是相爭不已。知乎有網民云:「《愛我中華》之外,別有一歌,曰《五十六箇民族五十六朶花》。蓋人之於之二者也,渾然不判耳。」持論也歟。或曰:「我童年時所唱,『五十九箇星座,五十九枝花,五十九箇兄弟姊妹多了仨』,蓋吾儕之集體記憶集體記憶,法國羣學家言,蟹字mémoire collective。Memory,俗云記憶。嚴子《穆勒名學》譯之爲「識」。又譯percept爲「覺」。至collective,則羣也。子曰:「人能羣。」子法之,若collective、social云,視乎文脈,迻譯以「羣」。查collective mind、social mind,其部定詞亦「羣心」;當今俗譯,蓋公德心、社會心智之屬。故mémoire collective一名,「羣識」蓋當之乎。夫人能覺,覺而後識。人而羣之,則羣識生。是之謂矣。近歲國家被竊之說日興,謂有種而貳心者,寧爲紅毛之鷹犬,不事帝冑之天孫,此蟻輩日夥,釁在潰堤;乃有自命愛國之民,夙夜憂懼,勠力撲殺,恨不能盡其悃款。其說,夫羣識有正誤;其正者,可以聚心而齊民;誤者,可以變色而竊國:是故有所揚棄。顧所以判正誤者,全在二三國師之口稱,又身邊統計之心證。按,身邊統計學,術語曰倖存者偏差,謂身邊不有,則概以見聞不實。疫祲至今,已歷三冬。初不曉民,文亮發之,乃知此疫氣,爲熾爲烈。乃見訓誡,又遭時疫。洎不治之夜,民情震動,物意難平,其微博直爲哭牆——羣識之悲慟乃爾。雖然,故人既去,事蹟已湮,羣識亦與時而遷易。於是其墓不得灑掃,有心人往悼而見迫逐;於是其聲名見污,被斥宵小,謂之但圖自保,乃洩機密,非無益於醫學,反與人以口實,於是防疫之大計,於焉破壞云。又防疫至今,動以封城爲途術,鎖門閉戶,巡邏督守,餓腹絕糧,囤積居奇;惡疾發而不得治,祝融禍而不得救,地牛動而不得走。意有不能愜者,詣電闕而撾鼓;而彼愛國志士,上網解乏,適聞窮冤,顧自家無之,乃悉爲妄言,爲之阻礙全國上下統一之一盤碁,乃群起而圍攻之,檢舉而揭發之,刪除之而後猶不快,謂正確之集體記憶,被侵蝕而如此,其所以排擊異說,守正創新,不懈發揚,以增重良史者可知也云。斯四字之於今,壹如薩滿之咒語,誦念真言,而鐵拳隨至。故此知乎網民亢言集體記憶云者,讀之亦莞爾)大異於爾等也。」此「五十九」「多了仨」,亦殊可哂。

又星座可否入文。蓋此交通之世,萬有咸爲我有。時無古今,地無中外,隨意驅遣,信手拈來,方爲盛代氣質。故曰:何有不可?雖然,星座之於古也,實亦有徵矣。原星座之本,確非赤縣之璣衡,實兩河之天學也。巴比倫曆家,以黃道十二等分,而爲黃道十二宮,刻諸泥板(其名也,Enuma Anu Enlil,「當安努恩利爾⋯⋯」之意。所載者,則日月之象、天地之彣),傳諸萬世。於是流及希臘,又佈至天竺。而白馬馱經,中原溥教。洎於北,星宮之說,已頗爲流行。

開寶五年,有《熾盛光佛頂大威德銷災吉祥陀羅尼經》,卷首圖有一大環,十二星宮佈其上。自水瓶始,則雙魚、白羊、金牛、雙子、巨蟹、室女(今之處女座)、天蠍、天秤、射手、摩羯。獅子座疑脫。又蘇州瑞光寺遺址中得一版,刻在景德二年,題「大隋求陀羅尼經咒」,亦有十二星宮圖,圖樣幾無異於今;唯摩羯宮龍首,魚身,有翼;今則羊首魚身。又有宣化(墓主世卿,以大天慶六年歿),壁畫有黃道十二宮。先後爲白羊、金牛、雙子、巨蟹、獅子、室女、天秤、天蠍、摩羯、寶瓶、雙魚。

詞章之部。北傅肱撰《蟹譜》,凡蠘蟳之屬,自六跪以至二螯,其典故靡不備載。而星宮之說見焉,曰:「十二星宫有巨蟹焉。」南陈元靚《事林廣記》,其天文類有〈十二宮分野所屬圖〉,以十二星宮配中國十二州:寶瓶配青州,摩羯配揚州,射手配幽州,天蠍配豫州,天秤配兖州,處女配荆州,獅子配洛州,巨蟹配雍州,雙子配益州,金牛配冀州,白羊配徐州,雙魚配幷州。詩餘亦可見之。陳恕生南末,填《桂枝香》小詞咏蟹,有「星夜映,霜秋足」句,雍州,借指螃蟹。

復有星宮之相術,曰「占五星」,以星宮配七政。南《靈寶領教濟度金書》:「欲課五星者,宜先識十二宮分名及所屬。寅爲人馬宮(即射手),亥爲雙魚,屬木;子爲寶瓶,丑爲磨羯(摩羯又作「磨蝎」「磨羯」「磨竭」),属土;卯爲天蠍,戌爲白羊,屬火;辰爲天秤,酉爲金牛,屬金;巳爲雙女(室女),酉爲陰陽(雙子),屬水;午爲獅子,屬日;未爲巨蟹,屬月。《東坡誌林·命分》:「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蠍為身宮,而仆乃以磨蠍爲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按退之三星行》詩:「我生之辰(辰,時也),月宿南斗(恰值月在斗宿)。牛奮其角,箕張其口(牛、箕,二十八宿中之二宿也。謂牽牛星聳動其角,箕星大張其口)。牛不見服箱(《》:「睆彼牽牛,不以服箱。」言有牛之名,而無其實,不可以服箱。服,載也),斗不挹酒漿( 《》:「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言亦有斗名,而無其實,不可以挹酒也)。箕獨有神靈,無時停簸揚(《》:「星有好風,星有好雨。」孔安國云:「箕星好風,畢星好雨。」又《》:「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無時停簸揚者,言牛斗皆不可用,惟箕獨能簸揚,所謂有神靈也。簸音播。於焉一生顛簸之謂)。」斗屬二十八宿,對黃道摩羯宮。東坡所謂「月宿」,月亮所在之星宮,身宮也。則退之之身宮爲摩羯,而東坡之心有戚戚也可知矣。馬正卿東坡東坡亦嘲之曰:「馬夢得與僕同歲月生,少僕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爲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謂正卿之背運,甚於東坡。」又南方大琮致書友人云:「惟磨蠍所蒞之宮,有子卯相刑之說,昌黎值之而掇謗,老遇此以招讒。而況晩生,敢攀前哲?」理宗牟巘致友人書云:「生磨蠍之宮,人皆憐於奇分。」于石作詩自嘲:「顧予命亦坐磨蠍,碌碌浪隨二公退之東坡之謂)。」更有身非摩羯而自爲摩羯者。南周必大作詩贈友云:「亦知磨蠍直身宮,懶訪星官與曆翁。」周必大生於靖康元年七月十五日巳時,其時月宿寶瓶,未及摩羯。蓋慨嘆命運多舛,乃自爲摩羯云。凡此,比較文化之一大課題,殊值特記。

移時退室,同乘電車。公論「天再旦」。云「旦」字安解,實有諸說。予幼年祇知定論,以爲中土文獻詳贍之例證,而五千年歷史長河之一瓢,今乃知宜有所審辨。又談及「自我作古」事。《唐大詔令集》〈貞觀五年封建功臣詔〉云:「自我作古,未必專依前典。」公專治禮,自然信手拈來。予則眼前一亮,頗異此四字,以爲有現代主義之色彩,蓋厚今而薄古也。按余少年時之作文言,厚古而薄今。古書有則寫之,不有則參考幾道之雅譯,以其引經據典也。古書云有而尚嫌不足,若爲直語白話,則力排之;倘爲文言所吸納,則審辨其先後,古則愈佳,以不如不如六朝,六朝不如兩,兩不如三代。前述星宮之說,幸而少年時知其古有,乃敢入文,否則當年塗鴉,頓失多少趣味!然猶嫌牽強,以爲小道,而多沿戰國之廿八星宿、分野之說。唯中國天學,其受外來影響也,古已有之,遑論他學。果爬梳之,剔抉之,則純爲中華,不受絲毫沾染,而可以安心入文者,尚餘幾何?乃曰:故人既去,何用憑軾自縛;今人尚在,祇消率情同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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