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憶余修大典時，有同道私淑嚴公，欽慕雅譯，稱譽卓見。嘗數登京師圖書館，用親睹其手稿。尤記當時，余晝接急電，曰得見得見，於是暢談及旦，其歡忻鼓舞，旋又拊股嘆息，往復於悲喜者，茲數行難具。又以侯官與余，咸操榕腔，囑余朗讀其作，於是可幾於道矣。顧我母語，鐸音既絕，見遭陵夷，邇來有時矣。余書語欠稔，至字音之查考，則不敢不慎，唯恐忝辱先哲。故未立應。乃我慰曰不急，有生能聞之而足云。遂幾泣而承其事。顧嗣後塵務爲多，幸而拱卒無輟，稍有所得。
論世變之亟，所以醒世也。西元千八百九十五年，初出直報。後轉載國聞報。按國聞報七年創刊津門，與滬上時務報，並爲維新派南北兩喉舌。戊戌既變，一度休刊。翌則轉手東人，報風亦隨易矣。是文也，於今讀之，深爲其然。至有宋防爭句，冷汗不止。爰斗膽校釋，又註閩音，以資學人參照。
又，文字採維基文庫本爲底。中有魯魚、衍脫者，按國聞報本，徑改不出校。從疑者註。語釋按國語辭典、教部成語典等。
西元二千二十三年五月四日，山月識
嗚呼！觀今日之世變，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按：如此）之亟（按：迅速）也。夫（按：發語辭，京音fú）世之變也，莫知其所由然（按：原委，來由），強（按：勉強）而名（按：命名）之曰運會（按：時運際會，時勢。此嚴子命名也）。運會既成，雖聖人無所爲力，蓋聖人亦運會中之一物。既爲其中之一物，謂能取運會而轉移之，無是（按：此）理（按：道理）也。彼聖人者，特知運會之所由趨，而逆睹（按：豫測）其流極（按：去向）。唯知其所由（按：從）趨（按：往），故後天（按：後於天時）而奉天時；唯逆睹其流極，故先天（按：先於天時）而天不違。於是裁成（按：成就。易・泰：「天地交，泰，後以財成天地之道。」漢書・律歷志上引作「裁成」）輔相（按：輔助），而置天下於至安。後（按：後於天時）之人從而觀其成功，遂若聖人真能轉移運會也者，而不知聖人之初無有事也。即如今日中倭（按：中國、日本）之搆難（按：結仇交戰），究所由來，夫豈一朝一夕之故也哉！
嘗（按：曾）謂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莫大於中之人（按：中國人）好古而忽（按：忽視）今，西之人（按：西方人）力（按：致力於）今以勝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爲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進（按：日益進步）無疆，既盛不可復衰，既治不可復亂，爲學術政化（按：政治教化）之極則（按：最高準則）。蓋我中國聖人之意，以爲吾非不知宇宙之爲無盡藏（按：指事物之取用無窮者。初爲釋語，謂佛德廣大無邊，作用於萬物，無窮無盡），而人心之靈，苟（按：如果）日開瀹（按：開導。京音yuè）焉，其機巧智能，可以馴致於不測（按：難以估測）也。而吾獨置之而不以爲務（按：北語曰「不當回事兒」）者，蓋生民之道，期於相安相養而已。夫天地之物產有限，而生民之嗜欲無窮，孳乳（按：繁殖）寖（按：漸漸）多，鐫鑱（按：開掘。京音juānchán）日廣，此終不足之勢也。物不足則必爭，而爭者人道之大患也。故寧（按：寧可）以止足（按：知止知足）爲教（按：教化），使各安於樸鄙（按：樸質鄙陋，粗野）顓蒙（按：愚昧無知。京音zhuānméng），耕鑿焉以事（按：侍奉）其長上（按：長輩、上級），是故春秋大一統。一統者，平爭（按：平息爭端）之大局也。秦之銷兵焚書，其作用蓋亦猶是（按：也還是這樣）。降（按：接下來）而至於宋以來之制科（按：科舉之一種），其防爭尤爲深且遠。取人人尊信之書，使其反覆沈潛（按：沈心思索，深思靜慮），而其道常在若遠若近、有用無用之際。懸格（按：公佈標準、規章）爲招（按：招收，招募）矣，而上智有不必得（按：不必然得取）之憂，下愚有或可得（按：或許可得取）之慶（按：福澤。又按國語・周語：「有慶未嘗不怡。」註：「福也。」），於是舉天下之聖智豪傑，至凡有思慮之倫（按：類），吾頓（按：放置，安放）八紘（按：八方極遠之地。此極言其大）之網以收之，即或漏吞舟之魚（按：能吞船之大魚，喻指罪行極大者。南朝梁・丘遲 與陳伯之書：「吞舟是漏。」），而已暴鰓（按：相傳龍門有急流焉，魚難溯洄；得過龍門者爲龍，不得過者，鰓則暴露。見藝文類聚九六引辛氏三秦記。後以喻挫折、困頓）斷鰭，頹然老矣，尚何能爲推波助瀾之事也哉！嗟乎！此真聖人牢籠（按：束縛。又以爲牢籠）天下，平爭泯亂之至術（按：最強之術），而民智因之以日窳（按：惡劣，敗壞。京音yǔ），民力因之以日衰。其究（按：極致）也，至不能與外國爭一旦之命，則聖人計慮之所不及者也。雖然，使至於今，吾爲吾治，而跨海之汽舟不來，縮地（按：縮短距離。猶言其疾）之飛車不至，則神州之眾，老死不與異族相往來。富者常享其富，貧者常安其貧。明（按：明白）天澤（按：喻上下、尊卑。語出易・履：「上天下澤。」）之義，則冠履（按：帽與鞋。頭戴帽，足着鞋。因以喻上下、尊卑）之分嚴；崇柔讓之教，則囂凌之氛泯（按：滅）。偏災雖繁，有補苴（按：彌縫補綴。京音bǔjū）之術；萑苻（按：澤名。左傳・昭公二十年：「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萑苻之亂也。杜預注：「萑苻，澤名。於澤中劫人。」一說，凡叢生蘆葦之水澤皆可謂之萑苻之澤，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後以稱盜賊出沒之處。京音Huánfú）雖夥，有剿絕之方。此縱（按：縱使，即使）難言郅治（按：大治。京音zhìzhì）乎，亦用（按：用以）相安而已。而孰意（按：誰知）患（按：禍患）常出於所慮之外，乃有何物（按：甚麼）泰西（按：極西，指西洋、歐美）其人者，蓋自高顙（按：額頭，前額。京音sǎng）深目之倫，雜處此結衽編髮（按：着襟留辮。京音jié rèn biān fà）之中，則我四千年（按：時以中華歷史四千年）文物聲明（按：指禮樂典章制度。語本左傳．桓公二年：「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之。」近人以文明化譯civilization者蓋由是），已渙然有不終日之慮。逮（按：及，至）今日而始知其危，何異齊桓公以見痛之日，爲受病之始也哉！
夫與華人言西治（按：西方之治理），常苦於難言其真。存彼我之見（按：猶今之文化相對論乎）者，弗察事實，輒言中國爲禮義之區，而東西朔（按：北）南，凡吾王靈（按：皇威）所弗屆（按：不至）者，舉（按：悉皆）爲犬羊夷狄，此一蔽（按：蔽塞）也。明識之士，欲一國曉然於彼此之情實，其議論自不得不存是非之公（按：公論，公道評判。猶古所謂持論，即公允之論也歟）。而淺人（按：識見短淺之人，言行淺薄之人）怙（按：堅持）私（按：私心），常詈其譽仇（按：稱譽仇敵）而背本（按：背棄根本），此又一蔽也。而不知徒塞（按：壅塞）一己之聰明（按：聽力與視力。古有以天聰云上天所賦予之聽力者，蓋是之謂。此猶摀耳閉眼）以自欺，而常受他族之侵侮，而莫與誰何（按：無人奈何之）。忠愛之道，固如是（按：如此）乎？周孔之教，又如是乎？公等（按：諸君）念（按：思慮，考慮）之，今之夷狄，非猶（按：還是）古之夷狄也。今之稱西人者，曰彼善會計（按：覈算）而已，又曰彼擅機巧而已。不知吾今茲之所見所聞，如汽機兵械之倫，皆其形下（按：器物）之粗跡，即所謂天算格致（按：天文、曆算、物理、化學各科）之最精，亦其能事（按：所能所擅）之見端（按：端倪），而非命脈之所在。其命脈云何？苟扼要而談，不外於學術則黜僞（按：去僞）而崇真，於刑政則屈私以爲公而已。斯二者，與中國理道初無異也。顧（按：祇是）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則自由不自由異（按：之差異）耳。
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聖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爲教（按：教化，教化之義）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賦畀（按：特指天賦之物，如天賦權利然），得自由者乃爲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國國各得自由，第（按：祇是，但是）務令毋相侵損而已。侵人自由者，斯爲逆天理，賊人道。其殺人傷人及盜蝕人財物，皆侵人自由之極致也。故侵人自由，雖國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條，要皆爲此設耳。中國理道與西法自由最相似者，曰恕，曰絜矩（按：度量衡，法度。京音xiéjǔ。嚴子以西之liberty，比中之絜矩者，蓋以liberty也有涯，非徒任自專者也。此所以嚴子有自由、自繇之辨也。嚴子之繙On Liberty也，初作自繇釋義，後定名羣己權界論；而今通譯論自由者，亦譯界之一公案也歟）。然謂之相似則可，謂之真同則大不可也。何則（按：爲何）？中國恕與絜矩，專以待人及物（按：待人接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則於及物之中，而實寓所以存我（按：此我字疑指個人、個我）者也。自由既異，於是群（按：社會之謂歟）異叢然以生。粗舉一二言之：則如中國最重三綱，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國親親（按：親近親朋），而西人尚賢；中國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國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國貴一道（按：統一方向）而同風（按：風俗），而西人喜黨居而州處；中國多忌諱，而西人眾譏評。其於財用也，中國重節流，而西人重開源；中國追淳樸，而西人求歡虞。其接物也，中國美謙屈，而西人務發舒；中國尚節文（按：禮節，儀式），而西人樂（按：樂於。京音yào）簡易。其於爲學也，中國誇多識，而西人尊新知。其於禍災也，中國委天數，而西人恃人力。若斯之倫，舉有與中國之理相抗，以並存於兩間，而吾實未敢遽分其優絀也。
自勝代（按：前朝）末造（按：末期），西旅已通。迨及國朝，梯航（按：交通）日廣。馬嘉尼（按：今譯馬嘉理。西元千八百七十五年，英擬建滇緬路，遣上校柏郎——蟹字Browne——率探路隊，及配帶軍器之護丁，自緬入滇，以度其土。駐華公使遣馬嘉理通譯。至騰越，與景頗邊民抵牾，馬嘉理與探路隊數人斃命。史稱滇案，又云馬嘉理事件）之請不行，東印度之師繼至。道咸（按：道光、咸豐）以降（按：以來），持驅夷之論者，亦自知其必不可行，群喙（按：衆口）稍息，於是不得已而連有廿三口（按：口岸）之開。此郭侍郎（按：郭侍郎，名嵩燾，晚清洋務派重臣，曾國藩幕僚。光緒朝，清使嵩燾赴英，以謝滇案之罪云，兼任駐英公使。亦維新派先聲，著述頗多。嚴公所引，自罪言存略一文）《罪言》所謂：「大地氣機，一發不可復遏（按：遏制）。士大夫自怙其私，求抑遏天地已發之機，未有能勝者也。」自蒙（按：自謙之謂。蒙，謙稱己見）觀之，夫豈獨不能勝之而已，蓋未有不反（按：反遭）其禍者也。惟其遏之愈深，故其禍之發也愈烈。不見夫激水乎？其抑之不下，則其激也不高。不見夫火藥乎？其塞之也不嚴，則其震也不迅。三十年來，禍患頻仍，何莫非此欲遏其機者階之厲（按：所導致之禍害）乎？且其禍不止此。究吾黨之所爲，蓋不至於滅四千年之文物，而馴（按：逐漸）致於瓦解土崩，一渙而不可復收不止（按：「不止」二字疑衍）也。此真泯泯（按：昏昏）者智慮所萬不及知，而聞斯之言，未有不指爲奸人之言，助夷狄恫喝而扇其焰者也。
夫爲中國之人民，謂其有自滅同種之爲，所論毋乃（按：豈非）太過？雖然，待鄙（按：鄙人）言之。方西人之初來也，持不義害人之物（按：鴉片），而與我搆難，此不獨有識所同疾（按：同痛），即彼都（按：猶彼國）人士，亦至今引爲大詬者也。且中國蒙累朝（按：歷朝）列聖之庥（按：蔭庇，京音xiū），幅員之廣遠，文治之休明（按：昌明），度越（按：超越）前古。游其宇（按：全土，國土）者，自以謂橫目冒耏（按：橫目冒耏。冒耏，連鬓鬍鬚。古指西域人，此影射西洋人。京音héng mù mào ér）之倫，莫我貴也。乃一旦有數萬里外之荒服（按：偏遠之地）島夷，鳥言夔（按：獸。京音kúi）面，飄然戾止（按：來臨，來到），叩（按：敲打，攻打）關求通（按：通商），所請不得，遂而突我海疆，虜我官宰，甚而至焚毀宮闕，震驚乘輿（按：天子）。當是之時，所不食其肉而寢（按：臥）其皮者，力不足耳。謂有人焉，伈伈俔俔（按：恐懼而不敢舉目揚眉。京音xǐnxǐn xiànxiàn），低首下心，講其事而咨其術，此非病狂無恥之民，不爲是也。是故道咸之間，斥洋務之汗（按：揮汗於洋務），求驅夷之策者，智雖囿（按：限制。京音yòu）於不知，術或操其已促，然其人謂非忠孝節義者徒，殆（按：大概）不可也。然至於今之時，則大異矣。何以言之？蓋謀國（按：治國）之方，莫善於轉禍而爲福，而人臣之罪，莫大於苟利而自私。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強之效者，無目者也。謂不講富強，而中國自可以安；謂不用西洋之術，而富強自可致；謂用西洋之術，無俟（按：不待）於通達時務之真人才，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爲此。然則印累綬若（按：身兼數職，官運亨通，權勢顯赫。語本漢書・卷九三・佞幸傳・石顯傳：「印何纍纍，綬若若邪！」）之徒，其必矯尾厲角（按：趾高氣昂，逞強好勝），而與天地之機爲難者，其用心蓋可見矣。善夫！姚郎中（按：姚郎中，名守良，晚清名將，揮師外禦，數而凱旋。清末辭官從醫，獨掌吉林承德堂，故稱郎中）之言曰：「世固有寧視其國之危亡，不以（按：不以救亡而）易其一身一瞬之富貴。」故推（按：揣測）鄙夫（按：鄙陋者）之心，固（按：本即）若曰（按：如此言道）：危亡危亡，尚不可知；即或（按：即便）危亡，天下共之。吾奈何（按：如何能）令若輩（按：此等人）志得，而自退處無權勢之地（按：境地）乎？孔子曰：「苟患失之（按：一旦擔憂失去），無所不至（按：無惡不敢作）。」故其端起於大夫士之怙私，而其禍可至於亡國滅種，四分五裂，而不可收拾。由是觀之，僕（按：我）之前言，過乎否耶？噫！今日倭禍特肇端（按：發端）耳。俄法英德，旁午（按：到處）調集，此何爲者？此其事尚待（按：還要）深言也哉？尚忍深言也哉！《詩》曰：「其何能淑（按：何得善果），載胥及溺（按：祗能衆人皆溺亡）。」又曰：「瞻烏（按：本指烏鴉聚集於在位之小人之屋，以言今民當求明君而歸服之。後用以比喻因亂世而無所歸依之民）靡止（按：停泊）。」心搖意鬱，聊復云云（按：姑且又說說），知我罪我，聽之閱報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