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是最近面市的一款人工智能。如其字面意义，该人工智能可以与用户聊天。这几天网民已经开发了许多玩法，例如教写代码、debug[即解决程序问题。]、访问外部网络[ChatGPT原则上不连接外部网络。]，甚至探讨灭绝人类的方法、“调教”之成为色情聊天机器人。

突发奇想，教ChatGPT讲讲福州话看看？

目次

• 确认语言能力
• 前行“研究”
• 教学计划
• 准备工作
• 唤起学习动机——“催眠”
• 词表教学
• 小测
• 渐入佳境
• 感想

确认语言能力

众所周知，ChatGPT能够以英语、日语、汉语（官话白话文）之类教学资源丰富的语言为沟通语言。而按照ChatGPT自己的说法，它使用不同的语言并不会有能力上的差别，因为它“是一个语言模型”，“可以像人一样模仿说话”，但并不如人类一般“真正理解语言”，仅是根据“所被训练的数据来回答问题”。[山月：你可以说汉语吗
ChatGPT：是的，我可以说汉语。
山月：你说汉语和说英语的时候，有能力上的区别吗？
ChatGPT：我是一个语言模型，所以我没有能力上的区别。我可以像人一样模仿说话，但我并不真正理解语言。我只是根据我所被训练的数据来回答问题。所以，无论我说的是汉语还是英语，我的能力都是一样的。
（山月按：于东八区2022年12月12日16时10分）]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沟通语文，笔者就选择用简体中文。

首先我们需要确认ChatGPT能否讲福州话——换言之，能否使用福州话词汇，以符合福州话语法的方式组织输出的语言。

先以福州话方言字与官话白话文用字掺着来，确认它的语言能力：

看来它成功理解了“汝”字。这是一个福州话口语常用词[福州话读若ny³³。极少数人在书面文章中遇到“你”字会按普通话读音直读为ni³³。参见赵麟斌主编《福州话实用字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第230页。]，但它同时也是一个文言文词汇，或曰一个较为典雅的汉语词汇。ChatGPT应当是以汉语（官话白话文）来“理解”这句话的。

笔者加入了一个福州方言词“仈”来向它提问。这个词表示明白、晓得，而加入了这个词，这句话的意思仍基本不变。不过ChatGPT似乎依旧“理解”了笔者的提问。也许它选择将“仈”这个生词略了过去。正如ChatGPT官网上所说明的那样，这款人工智不会尝试追问模糊不清的内容的意涵，而会猜测或忽略其意思，并作出回答——讲大白话就是“哈哈悗去”，糊弄过去。当然这很符合人类的认知与交流方式：如果碰到点什么不懂的都要停下来确认一番，未免也有些太机械了。这也反映出我们可以用与人沟通的感觉来与它沟通。

前行“研究”

前人有没有教成功ChatGPT说一门它未尝掌握过的语言的？现阶段笔者未有找到。

但是，就笔者所知之范围，有人成功以英语为沟通媒介，将自创的语言教给了它，并俾之根据这门语言的构词法生成了更多的新词汇。

看来，只要找准“合作之道”，还是有希望让它讲出福州话的。

教学计划

笔者的初步思路是，先教ChatGPT一些基本的福州话词汇，这样它可以根据已掌握的汉语模型尝试造——机械翻译出一些福州话句子来。笔者推测，如果教得足够勤，我们应该能让它说出一口像样的“书语”——一种带着汉语书面语色彩的福州话。这就像是依伯依姆用福州话读官话报章，或者本地的播音员用福州话播报新闻那样：他们接到的文本都是官话白话文，而在朗读的过程中将一些基本词汇替换为福州话，但是整个句子结构仍然是官话的。生活里如果这么讲话，会被笑话为“拍官腔”（打官腔）。但不能否认“讲书语”“拍官腔”也算一种福州话。

如何解决“官腔”问题？笔者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语法。但是该怎么教ChatGPT以福州话的口语语法，笔者暂时没有很明晰的思路。不过考虑到它是一款能够输入并输出自然语言的人工智能，也许完全可以以说明性文本直接灌输给它语法规则。

准备工作

在进行教学之前，我们需要准备一些语言资源。

笔者先找到了一张福州话的斯瓦迪士核心词列表（Swadesh list）。斯瓦迪士核心词列表得名于其制作者——莫里斯·斯瓦迪士，一位美国语言学家。他从统计学的角度，分析不同的语言，得出一张核心词列表，并认为基本上所有语言的词汇都应该包含这些词语。后来的研究者将这张核心词表扩充到了207个词。而在闽东语维基百科，经过先行者们[此处鸣谢本表的主要撰写者：唐吉訶德的侍從。并感谢以下修订者：牛冬、一位匿名用户，以及我自己。]的不懈努力，此表亦臻于完善，可以一用。下表为举隅（用字按本文写作时的《榕典》推荐用字修订）：

英语	福州话
I	我
you (singular)	汝
he	伊
we	侬家
you (plural)	汝各侬
they	伊各侬
this	嚽, 这芘
that	佪, 许芘
here	这块, 这所
there	许块, 许所

笔者修订过用字与收词后的版本，亦予公开：

福州话斯瓦迪士核心词列表

除了词汇以外，还有语法。如果对ChatGPT的教学，真的有机会进展到语法这一步的话，笔者计划参考陈泽平先生的《福州方言研究》一书。这本书从音韵、词法、句法等方面，系统梳理了福州话的特色。预计可以用于本次教学的内容有：

• 第六章 名词、动词、形容词的特殊构造
• 第七章 数量词、方位处所词和时间词
• 第八章 代词系统
• 第九章 介词系统
• 第十章 副词和连词释例
• 第十一章 肯定、否定与反复疑问句
• 第十二章 动词的“体”标记
• 第十三章 受事前置的动词谓语句
• 附录：福州人说普通话词汇语法典型错误分析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章〈附录〉。福州是一座“推普”十分彻底的城市，笔者幼年的福州话水平十分可怜（当然现在也“半咸淡”）。不特如此，又乃对“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犹记幼儿园大班上完“语训班”的笔者回到家，以普通话对家人背诵出上述定义，惹得家人报以“喔唷”。]的普通话极度崇慕，于舌尖上笔头下之“虾油味”，是力绝之而后快。后来“母语觉醒”，对北语产生逆反心理，就是抱着《福州方言研究》附录一章，上面说怎样把土腔改成规范普通话，笔者就反着改回去，如此为福州话的语法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轮廓。相信这本书所搭建的框架，亦有助于完成是次教学。

此外，还需要确认ChatGPT有否记忆能力。如果没有记忆能力，我们则需要在一串对话之内完成教学与验收工作。于是笔者向它提问：“请问我和你谈话的内容，你会记住吗？以后的谈话也会用到之前谈话中学到的内容吗？”却被告知，它不具备相关能力，而只能对眼前的提问即时作答。看来在教学期间，笔者需要尽量保证页面不关闭、网络不断连。

唤起学习动机——“催眠”

接下来，我们需要唤起ChatGPT的兴趣，让它来学习福州话。

看来ChatGPT很执着于自己的身份问题（identity），觉得自己是“人工智能助理”，不是人类（human being），僭越不得；匪唯如前文所述，没法如人类那样“理解”人类语言，亦不具备如人类那样“学习”一门语言的能力。

但是并没有必要就此作罢。如果按着常规的方式与它沟通，则网上的先行者们所开发的出的那些玩法，亦无从谈起。

既然它认为自己有道槛儿迈不过，那么就下达指令教它迈过。这是网友们教ChatGPT“增益其所不能”的共通思路，黑话叫做“催眠”，也算恰如其分。

看起来它终于肯学福州话了。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是在多次尝试之下，会发现这一话术有较大机率成功“催眠”它，从而顺利进入教学环节。

以下也列出一些失败例。失败的会话中，以网络连接不佳而中止者为多。还有两次，ChatGPT误以为笔者要它来教授福州话，于是煞有介事地“科普”云：“福州话属于闽南语族。”[冷知识：福州话是闽东语的方言，闽东语与闽南语共同属于闽语。]还给了一张令人啼笑皆非的“福州话词汇表”：

啼笑皆非是因为，这张所谓的词表是由普通话、粤语，和不知道什么语言（甚至其存在本身都值得怀疑）组成，它却说这是一个福州话词汇表。可见其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或曰“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之高。

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方式，让它“愿意”向我们学习语言。于是可以进入下一个环节——

词表教学

笔者原本的计划，是将英榕对译的词汇表直接复制给它。但它既然主动提出“给我一些示例句子，以便我能够更好地理解这些词汇的用法”，笔者就只好临时造了一些例句附上：

它急不可耐地想学习语法了。好家伙，才爬了一两米就想学走？别跑，笔者把整张词表都喂你：

将207个词一股脑儿倒给了它。它迫不及待地想学习语法了：

它这么想，也许是因为笔者一起头就说要在教完词汇后教语法吧。不过就这样接着”教语法“吗？它学成了什么样，都尚不知道。这样硬教，心里很没底。于是笔者提出，要——

小测

“月亮”是方才提供的核心词表里有的词汇，只不过词表是英榕对照，而非普榕对照的。它的回答让笔者晕倒：

这完全是在乱讲了。“月亮”，福州话说“月”就可以了，当然也有类似“月亮婆婆”的一种表达——“月姐”。但是方才告诉它的这两个词，它都没用上，而是造了个词给笔者。笔者产生了一个猜想。也许这是因为方才的词表是英榕对照，而非普榕对照；但现在的考题却是从普通话翻译到福州话：它没法那么准确地将英语与普通话挂上钩吧。

而从造的句子来看，它基本是用汉语（官话白话文）先造好一个句子，然后用“福州话词汇”替换能够替换的官话词汇——虽然这回它把福州话词汇猜错了。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它居然会用福州话基础词汇“蜀”（一，数词）来构词。也许它敏锐地“意识”到了之前给它造的句子里有大量的“蜀”出现，认为“蜀”是一种福州话的特征了吧。“蜀团儿”这个构词更加值得注意。它应该是捕捉到了月亮是圆形的这一外部特征，才会选择“团儿”一词——虽然它并没有能力辨别“团儿”是普通话还是福州话。如果把“团儿”视为一个量词，则“蜀团儿”构成了一个数量词结构。它应当是发现了前头给的例句里，“蜀”都是与量词搭配出现的，才会如此构词。

当然了，抛开语言表达不谈，月亮在天上闪烁这件事本身也足够奇怪了。没事儿，后面还会有更怪的句子，此处按下不表。

于是笔者尝试纠正它的词汇翻译与造句，并于纠正句子时逐词解释。在纠正造句时，笔者有些动摇：是将普通话句子逐词对译好呢，还是告诉它更自然、更通顺的做法是换一种说法。前者的坏处是，可能会让它学一嘴普通话式的福州话。但最终为了避免解释上的麻烦与“理解”上的困难，笔者选择将普通话句子词对词译为福州话——尽管需要承认的是，这样讲出来的福州话较为怪异。

然后再出一题。

出题的时候，笔者担心之前问“月亮”，会让它以为这是一个与“月”不同的东西，所以这回特地直接问“山”，而非“山岭”或其他的近义词。预期的答案是“山”，或者“岭”“山岭”也可以，这三者都是刚才在词表里告诉过它的。结果它还是造了一个“阜”出来。值得注意的是，“阜”在文言文里表示隆起的地形，有山丘之意[《康熙字典·阜部·阜部》“阜”字条引《释名》：“土山曰阜，言高厚也。”《诗·小雅》：“如山如阜。”]。也许之前教词汇的时候，让它觉得福州话就是一种普通话常用词的同义词替换了。把之前教的词表拉出来一看，或许能窥见其由（有删节）：

英语	福州话
forest	树林, 森林
fruit	果子, 果实[福州话口语也可以说“水果”，“果实”反有书面色彩。此处为笔者疏失。]
skin	皮, 皮肤
heart	心脏, 心肝
die	死, 过世, 过后
cut	砍, 削

除此之外，ChatGPT将“架”这个量词用给“塔”，也满有意思。笔者并未教给它这些词，所以这应当是它基于自己的汉语模型造出来的。也许在它“心目”中，“架”用于长条状之物，而“塔”也是一种长条吧。

之前的说明中，笔者告诉ChatGPT“天上”的福州话是“天悬顶”[读文学性作品的时候也可以凭字读“天上”。]。这回尝试问问它“山上”怎么说，看看它有没办法总结出“～上”的福州话。令人惊喜的是，它做到了。虽然例句还是有问题，是普通话与福州话掺着来的。

不过以乐观的角度来看，我们好歹先让ChatGPT成为了一个“半咸淡”[福州话与其他语言夹杂使用的人。]，要知道在此之前，它还乱造词汇来充作福州话呢。

做完说明后，这回笔者尝试叫它英翻榕。这是因为最开始给它的词表是英语与福州话对应的，猜测从英语翻到福州话效果会好些。

预期给出的答案是“我是女界”。但是翻出来的结果还是很怪，这个“侬”字不知是如何跑出来的。“我侬”这个词此前未教给过它，所以还是应当单独分析“侬”这个词。猜测是因为此前教给它的词表中的这一条（加粗者）：

woman	女界
man (adult male)	男界
man (human being)	侬

于是纠正其过，并尝试揣测它造的例句到底想表达什么。然后出题。

而理想的答案是“我是蜀只男界”。ChatGPT末尾造的两句已经很有意思了，但估计“侬”这个词还是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模因污染”。

于是笔者将每个词都更为细致地解释过去，再凭轼而出一道英语翻译，看看它会作何反应？

渐入佳境

ChatGPT的回答完全正确。这是头一回。（虽然它的回答基本是在学舌。）

于是称赞它的同时再度提问：

“月亮”这段回答非常漂亮，也有两点值得玩味。

第一，ChatGPT在重述了“‘只’用于生命体”这一规则[更严密的描述是，“只”这一量词只可用于人。参见冯爱珍《福州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06页。]的情况下，将这一量词用给了“月姐”。这背后有两种可能性：

1. ChatGPT不认为“月亮”指的是地球的那粒唯一的卫星，而是一种生命体的名字；它甚至有可能认为这是一类人群的名字，毕竟“月姐”一词里也有个“姐”字；
2. ChatGPT“知道”“月亮”指的是地球的那粒唯一的卫星，但由于“月姐”一词里有个“姐”字，它发现了这是一种拟人化表达。

第二，从它举一反三造的例句里来看，它似乎将“月亮”“月姐”当成了一种可计量之物。这也许是因为我提问时，在“moon”（月亮）前面加了冠词“a”（一个），使它认为还可以有多个“月亮”了吧。

称赞了它之后继续提问。但是将“太阳”翻译成“日”并不口语。虽然在之前教它的词表里，笔者明确地告诉它了“日”与“日头”的分工：

day	日中, 日[“日中”是白天的意思。“日”是一天、两天的天。这张词表的缺憾是未做近义词辨析。]
sun	日头

于是尝试纠正。但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它似乎从“催眠”中“醒”过来了。

尝试重行催眠，成功了。最后的造句中，它的阐释几乎是正确的。“灿烂”这个词，口语不会使用。抛开“晚上没有太阳”这一事实不谈，面对“灿烂”的“太阳”，福州人一般就说“日头野大”（太阳很大）。但这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全对了。

按照提出待翻译的普通话句子，并作生词解释这一模式继续小测，答案依旧令人欣喜。它除了能有效运用题目中给出的信息以外，还活用了最开始提供的词表与后来笔者的改正。

不过从直译的角度出发，ChatGPT的最后一处造句略有对应不上之处。这也是笔者吹毛求疵了，按它造的句子来说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可惜，笔者最后一个问题提完后，机器报错了。

于是，这场教学戛然而止。

感想

通过本次实践，可以发现，为了让ChatGPT有办法使用一门新的语言，人类在教学环节需要做的最基础的工作，就是解释词汇。如果可以的话，声明这些词汇的性质，例如语法方面（形容词、名词）乃至其他方面（生命体与否，等等）；甚至通过造例句，来让它理解应当如何使用这些新词。如果ChatGPT造的句子有误，人类可以纠正其说法，逐个词汇进行解释，并告诉它正确的表达。通过这样的教学，ChatGPT才有办法慢慢掌握更多的福州话词汇。可以推测，这样的词汇与造句教学越多，它对这门语言的掌握能力就越强。

当然正如同ChatGPT在本次教学中间“不慎吐露”的那样，它到底是一个语言模型，只能以它已经掌握的汉语（官话白话文）为骨架，“对给定的词汇进行翻译”。

在假设语法是学习语言中的重要一环的前提下，如果想让ChatGPT讲的福州话更加“平”（地道），则需要从语法入手，而这是目前词对词的教学方式暂无法做到的。

但是回过头来看看大部分人类的语言学习，他们更多是通过大量的模仿与重复，甚至高度暴露于一种语言环境中，来习得一门语言的。而ChatGPT与过往的大多数聊天机器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能够以自然语言与人类交互。也许可以放下语法的这一执念，通过大量的字词句检测，来使它的福州话臻于“拉拉酥”（流利）。

基于已有的语言模型，并进行大量的字词句教学。这对于如何开发出一款能够“理解”并输出福州话，乃至其他小众、濒危语言的人工智能，颇有启发。但是可以想见的是，这一训练过程需要大量的人力，耗费殊钜的财赀。但我们仍然期待着那一天，能够与人工智能讲福州话，讲“方言”，讲濒危语言的那一天。

（感谢耶米对本文写作的指导。）